秋天到了

吃月饼的时候没觉得秋天到了,直到天气开始慢慢凉下来,楼下和路边的树开始慢慢变了色。老家山东最常见的是杨树,树干笔直,可以长到几层楼房那么高,我们管它们叫窜天杨。夏天里风吹得满树的叶子哗哗响,到了秋天一夜间就全部变黄,洋洋洒洒落了下来,只剩下孤零零的树杈。小时候一年四季都在家,可以看到整个过程。长大以后要么就是看见夏天里满树的绿叶子,要么就是看见冬天里光秃秃的树杈了。有次除夕早上贴春联,看到旁边的杨树,忽然感慨,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杨树叶变黄了。从那时起到现在,又是许多年过去了。曾经以为,除了四季常绿的地方,树叶到了秋天都是变黄的。直到有年秋天去了杭州,才被满城的五彩斑斓所震撼,盖过了西湖之于我的印象。后来在波士顿和布法罗,秋天里都看到了类似的景象,再次饱了眼福。夏天在路上开车,看着路边满树的碧绿,担心它们到了秋天不会变色,像华盛顿州的绰号那样,是”the evergreen state”,四季常绿的州。幸好幸好,它们没让我失望,不仅会变色,还是杭州那种变法。这阵子一直想去周围看树叶,听说微软总部园区的不错,可真到了周末就喜欢窝家里,也没去。今天看了眼楼下,忽然想到,何苦非要跑一趟呢,眼前这些不就是吗?西方有句话是”the grass is always greener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fence”,中国有句话是“外国的月亮更圆”,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心理吧。想起假期里大家千里迢迢不辞辛苦互相到彼此呆腻的地方看看,仿佛到了新大陆,回家之后,也是一场空。只是暂时抽离了重复的生活,只是暂时逃避了繁杂的问题,只是暂时清醒了麻木的感官。旅程会有尽头,假期会有结束,生活还要继续。

楼下的树叶们,出镜了:

喝酒这件小事

等我能够心安理得地拒绝来自别人,尤其是亲近之人的劝酒,已经是很后来的事了。在此之前,囿于情面,或者似是而非的所谓道理,已经不知多少次痛饮杯中物。除了心跳加速,头昏脑胀,恶心反胃,从中没有得到过任何快感。

喝酒是我成长过程中最大的烦恼。很早就发现自己不能喝,喝完上脸,很尴尬,这样总免不了成为奚落的对象。我们的社会氛围就是那样,能喝是英雄,否则就是草包。会有很多人,包括亲戚朋友,真诚地告诉你,酒是未来工作中的必备技能,并对你的拒绝痛心疾首,盛情邀请你喝下这一杯,从现在就开始锻炼。少不经事的我,内心想必曾经一次又一次被这样的场景击倒,咬咬牙,狠狠心,跺跺脚,一饮而尽。

在我们的文化氛围里,生而为一个不擅饮酒的男性,真的需要感到很抱歉。酒量俨然是人们心中男人的第三性征:能者深以为荣,顾盼自雄;寡者深以为耻,自愧不如。在没有战场的和平年代,不敢见义勇为的我们,在见酒能喝中寻找作为男性的感觉。通过酒精带来的自我伤害比拼勇气,通过酒后的胡言乱语挥洒豪情。

以前会因为拒绝别人的劝酒而心里不安,直到后来意识到那是对方的强人所难。大家哪怕同桌吃饭,也不过是各取所取,萝卜白菜各有所爱,将自己的爱好强加于人,又是何苦。有的人这个时候会把传统文化拿出来作为挡箭牌。可是我记得我们的传统文化里也有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这种体谅他人的精神,怎么不去继承?说白了,不过是些打着传统旗号的陈规陋习,积重难返,久居鲍市不闻其臭。所谓的礼仪之邦,究竟是过去时,现在时,还是未来时?

社会可以压抑个性,也可以包容个性。每个人都不同,尺短寸长,如果硬要按照一套相同的标准要求所有人,那所有人都是受害者。酒量,身高,体重,美丑,性格,贫富,出身,如此种种,总有一个点可以击中你的要害。况且,最终传导这种社会压力的,又往往是身边的人,以“一切都是为你好”的借口。他们不过是传声筒,从未反思过他们所说出话的来源与意义。

如果说成长有什么意义和价值,那就是把自己从之前的概念中解放出来,自由了一点点,个性了一点点,不必再削足适履。可是,那些困住人的概念又往往是看不见的,只有回头看才看得明白。所以,现在的自己,又何尝不被困在另外一些概念之中?

鸿鹄志

这两天听到一首很好玩的歌,叫做《鸿鹄志》,显然是出自成语“鸿鹄之志”。不管是念没念过书,陈胜那句千万名言,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”,妇孺皆知。这首歌不投机取巧打鸡血,也不讲男女间的卿卿我我你侬我侬,而是很真诚地跟你聊了聊人生。诙谐的歌词配上吊儿郎当的嗓音,举重若轻般讲了一个其实很悲伤的故事。想听的话可以点这里(墙内)或这里(墙外),歌词戳这里

歌词里那句“你用鸡生蛋用蛋生鸡,真他妈不容易”,简直是神来之笔,每次听到都想笑。见过各种各样关于生活的比喻,但是头一次见到将它简洁通俗精确生动幽默深刻地比作了“鸡生蛋蛋生鸡”。寥寥这几个字足矣,点到为止,如果你也在生活里小心翼翼地闪转腾挪过,自然会懂,又何须多言。

整首歌里最伤感的是“夕阳西下湖水边的倒影里你看清楚了自己,妻子在不远处呼唤着你的名字,儿子跑过来说他会多么了不起!”。这里面有个技术,写程序的人管它叫作递归:向前看,老人已老,新人即将重复老人的故事,亦将在太阳下未来无穷的岁月里重演下去;向后看,此刻的新人,即是当初的自己,以此类推,上溯至一代又一代的前人,我们又可曾上演过新的故事?

鸿鹄志啊鸿鹄志。多少个当初离家外出闯荡的少年,没有抛下过那句”混不好我就不回来了“?我们总是愿意相信,外面那个花花绿绿繁花似锦的世界,是为我们准备的;我们也总是愿意相信,历史书的空白页里,总能放得下自己的名字。一切都唾手可得。直到不是夕阳西下的湖水,而是冷冰冰的现实,让你看清楚了自己,方才发觉那只是大梦一场。鹤立鸡群是容易的,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大象,长颈鹿,霸王龙。霸王龙走你的,燕雀展翅高飞,不在一个维度里。对了,还有燕雀不能理解的鸿鹄。生也有涯,这是一场注定会失望的游戏。

我们需要野心勃勃的少年,就好像我们需要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英雄,这是社会的需要。在我们无法预测谁会成为英雄的时候,我们只好盲目地鼓舞所有人。如果你误会了且因此而失落神伤需要进行心理建设,恭喜,欢迎来到成人的世界。

我们歌颂童年,歌颂少年,歌颂青年,然后到三十岁戛然而止,那是被主流舆论藏在幕后的世界。而立之年的人,已经接收到足够多来自现实世界的反馈,可以勾勒出一副真实的自己。梦醒了,路该怎么走?“夕阳西下湖水边的倒影里你看清楚了自己,妻子在不远处呼唤着你的名字,儿子跑过来说他会多么了不起!”。这句话为什么伤感?因为它描述了这样一个大多数人无可避免的归宿:麻醉沉浸在家庭的脉脉温情里,在某个对着湖水发呆的片刻,想起那个遥远的梦,被妻子的呼唤惊醒,带回现实中。

十年前的自己,大概看不上现在的我;而现在的我呢,还挺珍惜现在的生活。世事艰难,不走一遍,怎会明了。坦率地承认实现不了当初的鸿鹄之志,因为逐渐发现自己没有长那么硬的翅膀,没什么大不了。人生像是一场不得不进行下去的游戏,宁愿真诚坦率的度过,外加一点自嘲幽默,而不是活在别人的期待里,也不是活在当初年幼无知的自己所圈定的方向里。

小时候我路过一个流浪汉,身上没有半毛钱,那时我告诉自己,虽然我现在帮不了他,但是没关系,未来我可以帮助一大群甚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流浪汉。如果我曾经有过什么鸿鹄大志,就是它了。

现在的我,见了流浪汉,都是抓紧掏钱。